舊書店的貨源,除藏書家去世,後人將所藏出售外,另一個重要來源是舉家移民,精簡清理出一些藏之無味的舊愛。我常替這些被遺棄,未能隨主人遠赴溫哥華或多倫多享福的舊書感到難過。畢竟加拿大一般居住環境比較寬廣,舊書不必委屈在床底;而且氣候乾燥罕見書蟲蛀書,是書籍「養老」好地方。
也有些時候,舊書貨源來自「覺今是而昨非」的收藏者。朋友李君在中文大學求學時,用功極勤,節衣縮食買了很多參考書,一畢業就搬去舊書店沽之哉,聲稱除《龍虎豹》外,一本不留。何以這些雜誌如此重要,視若傳家寶,旁人不得而知。只知道他賣書前已投身炒股行列,賣書時正好在書店碰上他的恩師蘇文提教授,蘇教授知道他讀中文系,問在那一間學校任教。李君鼻孔朝天,不屑道:「教書?個個月等出幾毫子糧,餓死久矣!」
一九六七年,香港社會動蕩,鬥爭相當劇烈。犧牲受苦的多是平民百姓。高潮過後,由於國內燒書成風,文史哲書刊暫停出版發行,物以罕為貴,在香港炒賣甚熱。這一日,有位六十來歲,狀極憔悴男士來店,帶我去他居處買他的藏書。他顯然和行情脫節,大陸四九年後出版文科書索價不高,只有一套民初《十三經注疏》,他認為是可居高價奇貨。傾談下,知道他原來是左派中學中文教師,在一次行動中被捕,慘遭毒打後再投獄,這是他和行情脫節之故。賣掉藏書,因必須返家鄉養好身體。在商論商,應該只買其它文科書,放棄肯定會虧本的《十三經注疏》,但了解情況後,便價也不還全部買了下來。而且為照顧他的自尊,甚麼話也不多說一句。
作家月刊2004年12月號之四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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